难以忘却的年代——回忆在徐州一中求学的日子(程树榛)
我是在1947年秋天考入徐州一中(当时的名称是江苏省立徐州中学,简称省徐中)的。当年的省徐中是江苏省的名牌中学,雄冠苏北,广大少年学子,无不憧憬着她,以考进这所中学为荣。我小学毕业之后,第一个目标就是省徐中,“雄心勃勃”,大有除她莫属的劲头。但是等到报名之后,便知达到这个理想并非易事。因为。这一年省徐中的初中部,仅仅招收80人,可报考的学生却达到3000余名,心里着实捏着一把汗。不过,开弓没有回头箭,也只有就此一搏了。那就碰碰运气吧!考试的结果,证明我的运气还不错,因为我竟然被录取了。我不知道科举时代状元及第是何等的荣耀,反正当亲友们得知我被省徐中录取的消息后,前来我家祝贺的人是络绎不绝的,确有门庭若市之感。
我是怀着一种荣幸加荣耀的心情走进夹河街省徐中的大门的。小小年纪负笈出外求学,硬是被这种心情支撑着才不致哭鼻子恋家不舍的。进了学校以后,方知这里的规矩很多而且很严。每天,黑漆漆的便被钟声叫醒了,我们的班主任孙竹屏老师,时已年过半百,比我们起得早得多,站在我们的大联铺前督促,谁也休想偷懒,包括他的小儿子孙继广(他和我同班)在内;在晚饭后,还有两个小时的自习,也是不得迟到或者早退的。白天的六节课,安排得满满登登,小脑袋被塞得胀乎乎的发痛。不过,这也倒好,紧张的生活,使我们这些十二三岁的小孩子,把想家的心事忘到一边去了。
那时,我们确实是“两耳不闻窗外事,一心只读教科书”的。可是,外边的世界却很不平静。这一年,解放战争已到了关键时刻,国共两党的几百万军队在全国各个战场上,正在进行殊死的搏斗,统治中国二十余年的蒋家王朝已朝不保夕了。就在我刚刚进入初中二年级的时候不久,震惊中外的淮海战役便在徐州周围拉开了序幕,在课堂上常常可以听到隆隆炮声,半夜里有警车的怪叫,马路上有受伤的国民党兵在拦路抢劫……。“双十节”刚过,学校里也开始骚动起来,有点儿人心惶惶,特别是校长焦福星从原江苏省会镇江发来的给全校师生的一封信,更增加了人们的不安情绪。信的大意是:现在时局很紧张,可能有大的变动,前途未卜,望广大师生对自己的前途早作安排……言外之意便是:逃亡江南还是留在徐州,应有所选择。
一石击起千重浪,同学们更加惶恐了。家住本市的同学,一个个背起书包回家,征询家长的意见;住在外县的同学,也纷纷离校。我也尾随同学们之后,回到刚刚离开不久的故乡。母亲见我突然回家有点儿惊讶,她问我:怎么这个时候回家来了?不年不节的。我如实地告诉了母亲:面对如此险峻的形势,我将何去何从呢?母亲的回答很简单:咱们哪儿也不去。管他国民党走了,还是共产党来了,只管上你的学好了。遵照母亲这个果断的“决定”,我很快地赶回学校里来。
情况变化得真快,才两三天的时间,学校已经显得空荡荡的了。家庭有大背景的,离校南迁;父母在本市的,回家和家人共命运了;家在外县的,大部分没有返回。我很后悔没有留在家中和寡母一同渡过这大动荡的局势。但现在已“悔之晚矣”了,因为东陇海已成为淮海战役的主战场,家乡已是双方争夺的焦点,我已有家难归,只得困守在学校里听天由命了。好在同学中还有一部分和我处境大致相同的人,还不算太受寂寞。
随着国民党军队的节节败退,前线距我们越来越近了。隆隆炮声,日日夜夜不绝于耳,震得窗上的玻璃簌簌作响,有时,似乎炮弹是直接从我们头上飞过去似的。周围已被解放军包围,徐州成了一座孤城。此时,人们的生存环境更加困难,物价飞涨,达到天文数字,国民党当局发行的“金元券”已贬值到极点,一个烧饼,需要数万元;伤兵和小偷一起杀人越货,官员和宪兵一同倒买倒卖;警车怪叫,惊马长嘶,人心惶惶,朝不保夕;我们则一夕数惊,度日如年,更令我们难以忍受的是,学校又被邱清泉的新五军所霸占,其伤兵医院就设在校园内,每天不断地从战场上运来一批批伤员,躺在我们的教室里,他们哭天嚎地,呼爹叫娘,闹得鸡犬不宁;每天又从学校中运出一车车肢体不全的尸体,臭气曛天,吓得我们心慌神乱。待到后来,校内的“国军”军官竟然逼迫我们学生去护理伤员,为他们端屎倒尿,洗衣浆衫。这些伤官自恃是“有功之臣”,脾气极大,动不动就摔桌子踢板凳,打人骂人。我们这些娇生惯养的小孩子,怎堪忍受此种凌辱?但又无可奈何,血淋淋的事实,使我们连做梦都感到害怕。
好不容易熬到11月底,天气逐渐冷起来了,寒流伴着激烈的枪炮声,连同死亡的威胁,一齐逼近我们。此时,我们留校生均已“弹尽粮绝”,两手空空,真是心急如焚哪。几乎一致盼望:解放军快些打进来吧!不管其平日是何种政治态度,何等家庭出身,求生的欲望,已经压倒了一切。
11月30日是个天气阴沉的日子。天上彤云密布,地面朔风凛冽;盐粒似的小雹和着丝丝小雨,无声地落在地上。我和一位同学,在校内实在闷极了,便想出来遛遛。到了夹河街口一看,只见通向庆云桥的那条马路上,车水马龙,人流如潮。成群的“国军”们挤挤轧轧地蜂拥在马路上,一个个神色仓惶,如丧考妣。我们有些纳闷:他们这是怎么了?现在往哪儿开?但又无处可问。正好,此时一个报童走了过来,手里拿着一叠新出的《徐报》在叫卖。我过去买了一张,注目一看,只见报上头版头条通栏套红的大标题是:
“徐蚌会战第一阶段我军取得伟大胜利”,“徐州外围固若金汤”。
“哼,鬼话!”我的同学一旁说道。我心想,千万别是这样。它要“固若金汤”,我们可连稀汤也保不住了。随又百无聊赖地走回学校。此时,迎面开来了一辆辆大卡车,车上除了一些军用物资外,便是一帮死的、活的、伤的、残的“国军”。其惊慌之状,真是惶然如丧家之犬了。
夜幕刚刚降临时,就听不远处传来轰隆隆的爆炸声,震得我们胆战心惊,无法安睡,不知出了什么事情;可到了黎明,爆炸声却奇怪地消失了,周围显得异常沉寂,这是怎么回事?是不是什么大风暴前夕的征候?正当我们惊疑不定时,一位同学自外面跑来,他气喘吁吁地说:这下可好了,国民党从徐州撤退了!爆炸声是他们自己把云龙山下的火药库炸掉了。
充满孩子好奇心的我们,立即走出校门。这时,黎明的晨曦刚刚退去,旭日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,大地一片晴明。突然,远方传来了鞭炮声和欢呼声以及“打得好来打得好,四面八方传捷报”的歌声,随着这声音,大路上涌来了黑压压的人群,人群中走着一支雄壮的队伍,他们迈着整齐的步伐,脸上洋溢着亲切的微笑,不断地向两旁的人们挥手致意。哦,是解放军进城了,徐州解放了。于是,我和我的同学们也手挽手走进欢呼的人群中去。
解放了,我们迎来了新的天地。在《解放区的天,是明朗的天》的歌声中,我们又重新走进了课堂。不过,学校已经改名为“徐州市第一中学”了。我们在新生的“一中”校园里,沐浴着党的阳光,吸吮着崭新的知识乳浆,健康地成长着。在这里,我们欢呼过解放大军横渡长江,欢唱全国解放的伟大胜利,欢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诞生。在青春笑语声中,我念完了初中,又升入高中。1953年的秋天,走进大学的校门。大学毕业后,我作为一个年轻的建设者,在祖国的遥远的北方,为建设边疆、开发边疆而光荣地劳动着、战斗着,边疆的山山水水留下了我青春的脚印,洇着我辛勤的汗水。参与设计和制造了我国第一台万吨水压机、大型轧钢机和一系列填补我们国家空白的重型机器产品,发挥了我的青春的光和热。美好的生活激起了我的灵感,在繁忙的工作之余,我又拿起笔,进行文学创作活动。辛勤笔耕几十年,著书立说15部。我用一颗真诚的心,歌颂祖国的四化建设大业,歌唱伟大人民的丰功伟绩,歌咏时代的进步、生活的发展,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作出我力所能及的贡献。如果在40余年的征途中,我确实获得一点成绩的话,我总忘不了母校对我的培养和教育,忘不了在徐州一中生活、学习的六年时光,那是我生命史上最珍贵的一页。
1997年春节于北京亚运村寓所
程树榛,徐州一中1953届高中毕业生。曾任黑龙江省富拉尔基重型机械厂党委宣传部长,黑龙江省文联副主席、作家协会主席,《人民文学》主编;是中国作家协会名誉委员。著有长篇小说《大学时代》、《钢铁巨人》、《生活变奏曲》等和多部中短篇、报告文学、散文等文集。
原收录于2002版《校志》